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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那些话儿之第二话:马牛呈机

摘自网络

 

一、
《碧岩录》第三十八则,举风穴延沼禅师在郢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机”在禅宗里,是一个很奇妙的字,其意义,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今天写到第二则,已经无话找话,只得拈起此字,做个话头,试着以现代人的思维来作一了别,从三个角度进行理解:

一是指关键之所在,事物的核心内容。上述风穴铁牛一则便主要以此义为主,将祖师传授的至道比喻为镇伏黄河之铁牛,其本体如如不动,但作用却能住能破,能断能续,在杀活予夺中显现妙用。

二是指时机,也就是在正确的时候把握住正确的事情。学人一旦当机而错过,产生计较名想,就会失之千里,所谓“鹞子过新罗”。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梁武帝与达摩对答不契机,达摩一苇渡江,武帝反悔欲追,志公和尚说此机已过,阖国人追之不及那一则。

三是指一种抽象的触发装置,也就是预先设置好的机关,好像捕鼠夹,伏弩机,少林十二铜人阵,学人啪地一下踩中,要么丧身失命,产生错误见解,要么桶底脱落,大彻大悟。

古代参禅之人,行脚四方,四处拜山头、访名家(也就是大家公认的一些“顶门具眼”的宗师),其目的,既是为了获得新的启迪,也是为了勘验已有的见地。宾(参访者,学人)和主(宗派、寺院之主,宗师)相见之际,一个要请教,一个要接引,自然会有对话乃至禅宗特有的肢体动作发生。临济义玄禅师有一段著名的四料拣,就是在说明宗师和学人酬对中识不识机的四种状态:


(1)宾看主:也就是“主”的见地不如“宾”,结果处于被动状态,反而被“宾”所“看”。他说,“如有真正学人,便喝先拈出一个胶盆子。善知识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做模做样。学人又喝。前人不肯放。此是膏盲之病,不堪医治。”学人设下机关,宗师没有识破,反而在机关中装内行,学人呵破,宗师反而不肯放下,也就是继续装下去,发表错误见解。所以说这类宗师是病入膏肓,完蛋型的“主”。

(2)主看宾:也就是“主”有真的见地,“宾”则确实没有开悟。他说,“或是善知识,不拈出物,随学人问处即夺。学人被夺抵死不放。”比如宗师听任学人提出各种试探性的问题,例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向上的事?”“如何是奇特事?”等等,非常自在地不落他臼穴,而是随处就夺,通过出人意表的答话来使学人当下领悟。而学人如果机缘未到,或者资质低下,则会“不契”,也就是仍然没有被激发出“悟态”,继续沿着自己固有的思路问下去,便是抵死不放。

(3)主看主:也就是“主”和“宾”都是明眼高手,大家一饮一啄,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胜负。这样,“宾”也成了“主”、多宝分座释迦坐。他说,“或有学人,应一个清净境界,出善知识前。善知识辨得是境,把得住抛向坑里。学人言,大好善知识。即云,咄哉不识好恶。学人便礼拜。”

这里学人说“大好善知识”,并不是真在赞叹宗师,而是引蛇出洞,故意卖个破绽勘验宗师,如果宗师把这句话当补药吃下去了,把持不住,摆出一副宗师状,那就是“宾看主”状态中所说的“便上他境上,做模做样”,丧身失命了。所以明眼人当即喝断,这时学人礼拜,才是真正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罚一杯了。

(4)宾看宾:与第三种状态正好相反,“主”“宾”眼目俱瞎,大家瞎三话四,“主”也成了“宾”。所以临济说“或有学人披枷带锁,出善知识前。善知识更与安一重枷锁。学人欢喜。彼此不辨。”这让我想到《古今谭概》中记载的一则笑谈:三个官人在一起闲聊,一个说:“司马相如天天和卓文君在一起厮混,爽啊。”第二个说:“可惜他后来受到宫刑,切鸡鸡可惨了。”(遭到宫刑的是撰写《史记》的司马迁,不是风流才子司马相如。相如晚年鸡鸡无恙,而是得了严重的糖尿病。)第三个说:“温公(小时候砸缸、长大了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听了要吃一吓。”

当然,机不只存在于宾主酬对、互相勘验的过程中,禅宗是提倡法身遍在、触目皆道的,故而扬眉瞬目是真际作用,草木黄花是真如显现,机也就在行住坐卧和一尘一刹中无不得到表现。东坡居士有诗道:“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但表现自归表现,悟人和迷人之间,区别在于具不具眼。可以比附的是罗丹那句名言:世界上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

洞山良介禅师参问其老师云岩昙晟:“无情说法,甚么人得闻?”岩曰:“无情得闻。”师曰:“和尚闻否?”岩曰:“我若闻,汝即不闻吾说法也。”师曰:“某甲为甚么不闻?”岩竖起拂子曰:“还闻么?”师曰:“不闻。”岩曰:“我说法汝尚不闻,岂况无情说法乎!”师曰:“无情说法该何典教?”岩曰:“岂不见《弥陀经》云,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师于此有省。(《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行文到上句,本节文气已毕。但为了普及,多啰嗦几句,权当注解。正统的佛教认为,世间万物,可以分为“有情”和“无情”两类,“有情”也就是“众生”,指的是人、鬼、神、仙,以及各类动物,它们心识具备,禀赋佛性,是过去至今轮回的主体,也具有从今往后开悟的可能。“无情”则构成了“器”世界,包括草、木、山、河,以及各类不具备心识的物质,他们为“有情”提供了环境,本身则是无知无识、不能成佛的。

待到佛教中国化后,中国人对印度的这种分类法比较模糊,根据传统的万物有灵观念,推演出无情也具备佛性,并进而提出了“无情说法”的论点,影响很大。禅宗主流始终是这一观点的赞同者和发挥者,如东坡那首诗所言,他们认为,本觉之佛性遍在,山川草木无时无刻不在说法,只不过没有体悟真常的人无法感知罢了。

二、

“机”既然有启迪学人的作用,学人如何触机而发,宗师如何机关施设?历代祖师大德悟道因缘颇多,禅宗灯录里每页都是,这里只辟一小径,设一盆景,聊助谈资罢了。明初临济宗的无愠禅师写过一部《山庵杂录》,中有一则关于悟道机缘的故事颇堪寻味:

育王勉侍者。余族侄也。……予甞诘其悟入之由。对云:“勉曾于玉几坐栴檀林经案侧,偶见珪藏主与僧讲论。僧问云:如何是向上事?珪藏主以两手捏拳头置头上,仍合掌云:苏嚧苏嚧。因此得个欢喜处。狼忙到蒙堂,举向达首座。他笑云:尔又来耶?从此胸次自觉了了。”予后见珪藏主,举以问之。惟见其面颊发红,不敢对。徐又问之。乃曰:“我当时做这般模样戏此僧,实不自知为何如也。”

侍者,乃是寺院中的青年后学比丘,因其个人根器较好而被寺院方丈所选中,负责随侍生活起居,并有缘经常听闻和观察他的言说行为,类似今天大小领导的秘书。聪明的人既可以从此学到很多东西,又有较多机会向领导展示自身智慧才干,因而古往今来,侍者终得成为方丈接班人的机会相当高。

藏主,是寺院中管理藏经和僧众阅藏的主管,一般需要较高的义学基础才堪担任此职,相当于今天的图书馆长。首座,是寺院中位居一座之首、德高望重、为众僧之表仪者,通俗地说,如果方丈类似今天某些企业的总裁,则首座堪类党委书记,是排名第二的领导。

话说这位育王寺的勉侍者果然勤勉,那天正在图书馆看书自习,凑巧瞥见图书馆长在和其他僧人相谈。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旁人的对话竟然激发了勉侍者的悟入。

A作用于B,效果却体现在C身上。这样的悟道契机,可以用武侠小说中的“隔山打牛”来形容。无独有偶,《碧岩录》作者佛果圆悟禅师本人也当过方丈五祖山法演和尚的侍者,他的悟道入处也正属于“隔山打牛”型,且这里插个枝蔓:

一次法演禅师接待一位陈提刑来访,提刑也就是地方上的公安局长,此人估计对禅宗颇感兴趣,上山问道,大约不出“如何是向上事”之类的基础问题。法演禅师身为临济派一代宗主,秉承了临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传统,随口便设下一重机关,劈面说:“提刑曾读小艳诗否?”然后自顾自地朗诵了一段:“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如此匪夷所思,牛头搭上马嘴,可以想见这位提刑不契,只有满脸无辜的莫名其妙。

可是妙就妙在侍立一旁的圆悟侍者竟悟了,一剑穿心,直下耳聋,事后更献上同样香艳的诗作一首作为印证:“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法演和尚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跑到僧房对大众宣布:“我侍者参得禅了也。”


回到明代的图书馆,前述珪藏主施设的那个“机”也十分特异,那个第三人有无接住,没有详表,可是再一次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种柳柳成荫,勉侍者却获得了悟道的喜悦。但两相比较,这则公案的特异之处在于:演禅师是有意施设,而珪藏主则是无意作剧。设机而触机,良有以也;无机而获机,就值得讨论一番了。

法演禅师,无论是自视还是旁人看来,无疑都是顶门透脱、自度度人的大善知识。他只要金口一开,不但听者确信其中必有深意,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怀疑这是能大机大用的接引方法。姑且我们称此为“真机关”。

珪藏主,则是一个老实头,本人对宗乘义谛的领悟状态十分可疑。你看无愠禅师一经追问,他就红着脸承认,自己当时并无所悟,也不是将向上一路的迥绝鸟道通过禅宗特有的跳跃逻辑指引给施问者,而只是一时顽皮心起,搞笑一番罢了。但这样的“伪机关”如何能在别人身上起到“真机关”的作用呢?这里否透出一丝“皇帝的新装”的味道呢?抑或是稻草人本来就和真人一样管用?

盘山宝积禅师,也就是著名的看人买猪肉而悟道的那位,对此下了很好的注脚,他上堂说:
“心若无事。万法不生。……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踪极则。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也就是说,向上一路,即禅宗认为终极无上的机要心法,无论如何是不能通过言语意会来表达的,因此,所有的佛祖圣贤们明白这一点,都不通过言诠意表来将其传递给学人,而传递给学人的一些言语,也都是坠于第二义的不究竟说法,学人对此不能执着,也无须过多参究,只有通过自悟自证的自身体会,才能获得对真如本体的终极把握。

因此,丛林公案中,老和尚面对学人参问,脱口而出的:“麻三斤”、“镇州出大萝卜”、“庭前柏树子”等等,并
不是要学人在这些物事、言语上进行理解,这些物事、言语也不是引向任何向上一路的方向标,毋宁说是随手祭出的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废话,给学人一个措手不及、愕然打断思路的机会,挡回学人想东想西、向外寻求的意路,俾使他们在闪光灯一闪中返照本心、得一悟入之处。这才是真正的向上之事。

清凉文益禅师说过一个意思相当露骨的寓言故事,后来被当作真人真事收到了《五灯会元》之中,这里举一下:昔有一老和尚,养了一个童子(在寺中随侍师长,从事杂务的幼童),并不知佛门轨则。有一行脚僧到,乃教童子礼仪。晚间见老和尚外归,(童子)遂去问讯(即合掌曲躬,请问其安否)。老和尚怪讶,遂问童子云:“是谁教你的?”童云:“堂中某上座。”老和尚唤其僧来问:“上座傍家行脚,是甚么心行?这童子养来二三年了,幸自可怜生,谁教上座教坏伊!快束装起去!”黄昏雨淋淋地,行脚僧当即被赶了出去。

故事编得有点极端,但意图很明显,童子一被教了礼仪,本然的纯真反而失却。
学禅人也是如此,外在的仪轨修为无益于内中真心的显现发露。别看老和尚黄昏雨淋淋地赶出行脚僧,其实是人境俱夺,给他一个开悟的契机。废话、垃圾以及不近常理的行为也可大用,只要时机正好。勉侍者只是恰巧在正确的时机,碰到了正确的机关,即便这本来只是个玩笑,照样不妨他悟道。

这是我的结论,与无愠禅师评论此事件的观点所见略同,他说:“信知此事不在言说上。至若风动尘起,云行鸟飞,皆是控人入处,自是当面蹉过。今观珪藏主戏此僧,而勉侍者得个欢喜处。正如佛会中有少年沙弥以皮球戏击老比丘头,与他证四果事可以并按。”

三、

还没完,让我们再试图从勉侍者的角度来重新观看这一事件。勉侍者英年早逝,作者后来追问珪藏主时,他已经不在人世。因此我相信他始终是认为珪藏主所呈递的机锋是真的。何以一场胡闹看上去会是煞有介事的呢?让我浪费些笔墨,干点如猿捉影的活计吧。

我本人和老婆没事在家的时候,有时候闲得无聊,也会嘴里发出点无意义的声音,哇啦哇啦的,然后两个人傻笑一场,只是为了好玩。如果强要从中发掘点意义出来,那么就是法演老和尚的那句话:“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小姐连连呼唤丫鬟,并不是真有什么事情要差遣她去做,而是为了借此让情郎把她的声音记在心里。小玉也好、红娘也好,是假借的工具,醉翁之意不在此,而在于引起情郎对自己的注意。如果煞风景点,把小玉比喻成老和尚抛出的话头,而把檀郎指代学人,则此则艳诗能够非常妥帖地引申出要学人认识人人本具之真心本体的意思。

再举一则话头对照:
曹山本寂禅师一次闻听钟声,故意呻吟道:“阿耶,阿耶。”僧问:“和尚作甚么?”师曰:“打着我心。”“苏嚧苏嚧”这样的音节,当然也是珪藏主嘴巴发闲弄出来的声音,但是如果已经预设这是很有意义的,则学人自会从其它角度来穿凿。终于被我找到了证据,就在《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心陀罗尼》(也就是佛门至今非常流行的《大悲咒》)之中。

陀罗尼,意译就是真言,即教徒祈愿时所唱诵之秘密咒语,是佛教密宗的特色。但此咒因为和观世音信仰结合,据说念诵能得十五种善生,不受十五种恶死,因此历来中国佛教禅净各宗都广为受持。咒语,顾名思义,就是非正常的、秘密的语言,译入中国只能按照发音改写成方块字,中间有一句便是“苏嚧苏嚧”。不过,懂行的人还是知道咒语的意思,根据开元三大士之一的印度神僧不空三藏所译的版本,此句旁边的注释就是“此是诸佛树叶落”,大致可以猜想在梵语里这是象声词。

从此联想开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云门文偃禅师的一则话头:
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第二则则是沩山灵祐禅师的开示,他说:
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第二则可以做第一则的注解,不再赘述。


而珪藏主以两手揑拳头置头上,在禅门也不是没有出处,圆悟禅师的曾祖师,杨岐方会禅师就玩过十分类似的恶作剧,并且更加过火:

慈明(石霜楚圆禅师,杨岐方会禅师已故的老师)忌辰设斋,众才集,师于真(慈明老和尚的遗像)前,以两手揑拳安头上,以坐具画一画,打一圆相,便烧香。退身三步,作女人拜。首座曰:“休捏怪!”师曰:“首座作么生?”座曰:“和尚休捏怪!”师曰:“兔子吃牛奶。”第二座近前打一圆相,便烧香,亦退身二步,作女人拜。师近前作听势,座拟议。师打一掌曰:“这漆桶也乱做。”

两手揑拳安头上,是做女人相,以表示《维摩诘所说经》中的天女与舍利弗变来变去一段公案,说明众生如梦、男女实无定相,学人要泯绝思虑分别的意思?还是表演可爱的大熊猫,通过反常举动来解构斋会乃至一切法被凡僧所固化、僵化的名相意义,从而象征性地给予亡师以真解脱?乃至这本身是密宗中的某种手印拳法,具备某种秘密的加持含义?……不必过分求索,至少在模棱的情境与缺乏说明的状态下,解读是多义和不确定的。
(插一句题外的个人意见:此无他,就是方会顽皮心发作,不看场合、时机所做的一次恶俗表演罢了,有什么深义,都是后人附会上去的。)

看到自己仰视的前辈和尚把两手捏拳放在头上,又说秘密语“苏嚧苏嚧”,然后牵引出这许多联想奥义作为烘托,我如果是勉侍者,我能悟道吗?我想我可以。而勉侍者本人经常泡图书馆,比我好学的多,胸中禅与教的积累当是不少,一经感应和触发,悟得向上事更是顺理成章。

四、

为了不使我的观点前后抵触,有必要做进一步说明。前面说到,学人悟道的入处,也就是其“机”,不是内容性的,而是触发性的。“机”是拿到手边的材料,敲门砖一块。而经过一触所悟的内容,不是外界提供的,而是本然具有、一向不自觉的。这并非是我的创见,而是宗门的老生常谈。但是还有第二层意思在,便是:触机之前,须有铺垫。也就是老毛说的,没有量变,无有质变。这也不好说是我的创见,但却常常被禅门宗匠们所忽略,或者至少拿它第一点相比,还强调的不够。

上述的量变和旁人没有干涉,而是学人自己的起疑情+学识积累功夫。再牵强点,与大乘教门中的菩萨行进行会通,则起疑情相当于《华严经》里善财童子听闻文殊菩萨说法而发菩提心,学识积累则相当于善财童子怀抱此心所进行的五十三参,遍历知识法门。

洞山良介禅师为例:

幼岁,从师因念《般若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以手扪面,问师曰:“某甲有眼耳鼻舌等,何故经中却言无?”其师骇然异之,曰:“吾非汝师。”即指往五泄山礼灵默禅师。(《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这就是在初发心、起疑情了。然后我们看到他又四处游方,听闻接触了包括南阳慧忠国师、沩山灵佑禅师之类各方宗师的宗乘观点,酝酿于自己的胸中,这就是学识的积累功夫。积累到一定的程度,某天遇到合适的机缘,然后才有鲤鱼龙门的一跃,顶门上豁开一只眼。
《百喻经》第十则,记述了一个三重楼的故事,“空中楼阁”的成语来自于此,可以借在这里做比喻连类:

往昔之世有富愚人,痴无所知。到余富家见三重楼,高广严丽,轩敞疏朗,心生渴仰。即作是念:我有财钱不减于彼,云何顷来而不造作如是之楼?即唤木匠而问言曰:解作彼家端正舍不?木匠答言:是我所作。即便语言:今可为我造楼如彼。是时木匠即便经地垒墼作楼。愚人见其垒墼作舍,犹怀疑惑不能了知,而问之言:欲作何等?木匠答言:作三重屋。愚人复言:我不欲下二重之屋,先可为我作最上屋。木匠答言:无有是事,何有不作最下重屋而得造彼第二之屋,不造第二云何得造第三重屋。愚人固言:我今不用下二重屋,必可为我作最上者。时人闻已便生怪笑,咸作此言:何有不造下第一屋而得上者!
——譬如世尊四辈弟子,不能精勤修敬三宝,懒惰懈怠欲求道果。而作是言:我今不用余下三果,唯求得彼阿罗汉果。亦为时人之所嗤笑,如彼愚者等无有异。
最终的禅悟就是第三重屋,起疑和积学则是不能缺少的第一二重。

五、
接下来我也来模仿一则《百喻经》,对本文作一总结。

有人谈论世间男女之间的爱情,说的很玄虚。乃至有自神其说,竟是一个奇迹般的事件,两人各自于对方是独一无二者。但根据大华街道佛学院终身荣誉教授兼自授博士也就是本人的深刻研究,加上壹百多次相亲和二十七次失恋的实证发现,第一层剥开来看,只是在恰当的时候碰到了恰当的人,换一个时机碰到、爱上的可能是另外者,并不妨他强度一般浓烈。第二层剥开看,我们所爱也并非此人或彼人,而是先已在心中存有一个原型,或者是理念化的配偶,恋爱之行为无非是按图索骥,一厢情愿地将理想投射在现实之上。质实而谈,所爱的唯是自己罢了。
禅宗之“机”也可以以此作比:
(1)“机”是普在的,撞上就撞上了。
(2)错不错会了“机”,这是无所谓的。
(3)因为所悟之“机”的根子,在内不在外。
相应举三则公案,分别直观地说明上述观点:

(1)洞山良介禅师有一次与密师伯走在路上,忽见白兔走过。伯赞叹道:“俊哉!”(“帅啊!”)师曰:“怎么说?”伯云:“像是平民百姓当上了宰相。”师曰:“老老大大,这么说话。”伯云:“你怎么说?”师曰:“更像是几代显贵人家,暂时落魄。”(《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2)沩山灵佑禅师在法堂坐。库头(总务科长)击木鱼(表示开饭了)。火头(烧饭的主管)掷却火杪,拊掌大笑。师云:“没想到僧众中也有这样的(高)人。”就叫来问:“你刚才啥意思?”火头云:“我没吃粥,肚子饥。(听到开饭了),所以欢喜。”师乃点头。(《潭州沩山灵佑禅师语录》)

(3)鸟窠道林禅师有个侍者叫会通,忽然一天想要辞去。师问曰:“你如今何往?”对曰:“会通为法出家,和尚不垂慈诲。今往诸方学佛法去。”师曰:“若是佛法,我这里亦有少许。”曰:“如何是和尚佛法?”师于身上拈起布毛吹之,通遂领悟玄旨。(《五灯会元》卷第二)

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禅宗这里竟会形成奇异的机缘,奇异的感应,说来不免一场好笑。写到此处,忽然记起华严宗祖师杜顺和尚所说的一个偈子来:
怀州牛吃禾,益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灸猪左膊上。
如是如是。